百余年的精神遺留，地地道道的讀書人,。到今天,，楊絳先生走了整整一年，卻不知仍活在多少人的心里,。

　　最美妙的發(fā)端

　　先生幸運(yùn),，生在開明的知識分子家庭。

　　“我父母好像老朋友,，我們子女從小到大,，沒聽到他們吵過一次架……無話不談，他們談的話真多：過去的,，當(dāng)前的,，有關(guān)自己的,，有關(guān)親戚朋友的，可笑的,，可恨的,，可氣的……他們有時(shí)嘲笑，有時(shí)感慨,，有時(shí)自我檢討,，有時(shí)總結(jié)經(jīng)驗(yàn)。”先生回憶父母一生中長河一般的對話,，聽起來好像閱讀拉布呂耶爾的《人性與世態(tài)》,。

　　世事與人生就這樣有了最美妙的發(fā)端。

　　絕無僅有的贊美

　　先生初戀就遇見“一點(diǎn)也不翩翩”“志氣不大,，只想貢獻(xiàn)一生,，做做學(xué)問”的錢鍾書，但不翩翩的錢鍾書卻渾身儒雅,，眉宇間“蔚然而深秀”,。

　　35歲得沉迷書山,、吸吮清泉的錢鍾書既浪漫又體己的話：

　　To C. K. Y.An almost impossible combination of incompatible things：wife,mistress,& friend.

　　贈予楊季康(楊絳本名)：絕無僅有地結(jié)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：妻子,、情人、朋友,。

　　天底下還有比這更美妙更智慧的贊美么?

　　“飽蠹樓”里任逍遙

　　25歲陪錢鍾書去牛津,，在宛若城堡，透著遙遠(yuǎn)時(shí)空的滄桑和神秘的“飽蠹樓”(牛津大學(xué)總圖書館,，是當(dāng)時(shí)世界最大的圖書館之一,，錢鍾書譯之為“飽蠹樓”)里讀書，“我生平最輕松快樂的一年,，也是我最用功讀書的一年”,，“能這樣讀書，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?”

　　先生晚年回憶：

　　“交流很多,，十分相投,，除了我讀不懂的哲學(xué)和文藝?yán)碚摃覀兛偨涣鞅舜说囊庖姟?rdquo;又說：“我們文學(xué)上的‘交流’是我們友誼的基礎(chǔ),。彼此有心得,，交流是樂事、趣事,。鍾書不是大詩人,，但評論詩與文都專長。他知道我死心眼,，愛先讀原著,，有了自己的看法,，再讀別人的評論或介紹。他讀到好書,，知道我會喜歡的,，就讓我也讀。”

　　中西精髓融于一身,，就像山泉映月,，清光照人。

　　平生最好的杰作

　　26歲做母親,。

　　“我把她肥嫩的小手小腳托在手上細(xì)看,，骨骼造型和鍾書的手腳一樣一樣，覺得很驚奇,。鍾書聞聞她的腳丫丫,，故意做出惡心嘔吐的樣兒，她就笑出聲來,。她看到鏡子里的自己,，會認(rèn)識是自己。她看到我們看書,，就來搶我們的書,。我們?yōu)樗I一只高凳，買一本大書——丁尼生的全集,，字小書大,，沒人要，很便宜,。她坐在高凳里,，前面攤一本大書，手里拿一支鉛筆,，學(xué)我們的樣,，一面看書一面在書上亂畫。”

　　從此,，女兒錢瑗成了先生平生最好的杰作,。

　　闖禍的邊緣

　　1937年7月盧溝橋事變，日軍開始全面侵華,。此后八年,，古老的中華大地成了偌大的修理場。錢鍾書的獎學(xué)金還能延期一年,，但他們都急著要回國,。

　　淪陷的上海，每天從法租界到公共租界,，途中總有日本兵檢查,。先生不愿鞠躬,，就低頭而過。一次被一個日本兵發(fā)現(xiàn),，他走到先生面前,，瞧她低頭站著，就用食指在頷下猛一抬,。

　　“我登時(shí)大怒,。他還沒發(fā)話，我倒發(fā)話了,。我不會罵人,，只使勁咬著一字字大聲說：‘豈有此理!’……我看見日本兵對我怒目而視。我們這樣相持不知多久,，一秒鐘比一分鐘還長,。那日本人終于轉(zhuǎn)過身，我聽他蹬著笨重的軍靴一步步出去,，瞥見他幾次回頭看我,，我保持原姿態(tài)一動都不動。”

　　《圍城》受了先生劇作的啟發(fā)而立意

　　抗戰(zhàn)期間,，先生的《稱心如意》和《弄真成假》兩部喜劇被柯靈稱為“喜劇的雙璧,，中國話劇庫存中有數(shù)的好作品”。

　　某種程度上說,，錢鍾書先生的《圍城》是受了楊絳先生的劇作啟發(fā)而立意的,。

　　一天他們同看先生寫的話劇表演,，回家后錢鍾書說：“我也要寫,，我想寫一部長篇小說!”先生大為高興，立即說：“好啊,，我支持你!”

　　1944年,，錢鍾書動筆寫《圍城》，平均每天500字左右,。兩年里他“錙銖積累”地寫,，先生“錙銖積累”地讀，“他把寫成的稿子給我看,，急切地瞧我怎樣反應(yīng),。我笑，他也笑,；我大笑,，他也大笑。有時(shí)我放下稿子,，和他相對大笑,，因?yàn)樾Φ牟粌H是書上的事,，還有書外的事。我不用說明笑什么,，反正彼此心照不宣,。”

　　不愿離開父母之邦

　　1949年，他們安靜地留在上海,，等待解放,。

　　“我們?nèi)缫优埽皇菬o路可走,?？墒且粋€人在緊要關(guān)頭，決定他何去何從的,，也許總是他最基本的感情,。我們從來不唱愛國調(diào)。非但不唱,，還不愛聽,。但我們不愿逃跑，只是不愿去父母之邦,，撇不開自家人,。我國是國恥重重的弱國，跑出去仰人鼻息,，做二等公民,，我們不愿意。我們是文化人,，愛祖國的文化,，愛祖國的文字，愛祖國的語言,。一句話,，我們是倔強(qiáng)的中國老百姓，不愿做外國人,。我們并不敢為自己樂觀,，可是我們安靜地留在上海，等待解放,。”

　　先生晚年回憶：

　　“我們考慮再三,，還是舍不得離開父母之邦，料想安安分分,，坐坐冷板凳,，粗茶淡飯過日子，做事馴順的良民,，終歸是可以的,。這是我們自己的選擇,，不是不得已。”

　　從原文翻譯《堂吉訶德》

　　1958年,，先生接受重譯《堂吉訶德》的任務(wù),，找了五種最有名望的英法文譯本細(xì)細(xì)對比，“五種譯本各有所長和不足,，很難確定用哪一個更好,。”

　　先生發(fā)現(xiàn)許多譯者講同一個故事，說法不同,，口氣不同,，有時(shí)對原文還會有相反的解釋。“誰最可信呢?我要忠于原著,，只可以直接從原著翻譯,。《堂吉訶德》是我一心想翻譯的書,，我得盡心盡力,。”“我覺得任何譯本都不能代表原作，要求對原作忠實(shí),，只能從原文翻譯,。”

　　47歲，先生下決心偷空自學(xué)西班牙語,，從原文翻譯《堂吉訶德》,。

　　三里河的喜悅

　　1977年2月4日立春節(jié)氣那天，錢家告別學(xué)部辦公室的蟄居生活,，搬進(jìn)南沙溝寓所,。“自從遷居三里河寓所，我們好像跋涉長途之后終于有了一個家,，我們可以安頓下來了,。”

　　傅雷之子,、鋼琴家傅聰接受采訪時(shí)深情回憶道：

　　“我常?？吹剿麄冎g會心地微笑，有種內(nèi)心的交流無時(shí)無刻不在那兒,，兩人在一起,，就是有種默契，又有溫柔在,，每次看他們我都被感動,。我想，看過《干校六記》的人都能感覺到,，他們夫婦能夠活過來靠的就是這種互相之間的交流：他們都是知識分子里面最高層次的人,，所以他們的交流不是普通的,，還有思想上的高度交流，上升到哲學(xué)的美的高度,，讓人羨慕,。”而且，“他倆還有一種赤子之純,，微笑的后面有一個悲天憫人的精神,，給我一種安心的、充滿智慧的,、溫暖的感覺,。”

　　披一身“隱身衣”

　　一次，先生曾問錢鍾書,，“給你一件仙家法寶,，你要什么?”兩人都想披一身“隱身衣”，求擺脫羈束,、到處閱歷,，求隱身書齋、潛心學(xué)問,。

　　桃李不言,，下自成蹊。

　　先生雍容嫻雅,；錢鍾書飄飄凌云,，穆然清風(fēng)，似游天地之間,。

　　今日之大患,，在于學(xué)子不肯深思遠(yuǎn)慮，急功近利者甚眾,。須知好學(xué)不厭之士,，乃一代之砥柱，一國之命脈,。

　　錢,、楊“融通”之大廈，學(xué)界“烏托邦”,，常人未可夢及,，吾輩對之焉敢不生敬仰之心而蓋自激勵乎!

　　死亡的大考

　　“1997年早春，阿瑗去世,。1998年歲末,，鍾書去世。我們?nèi)司痛耸⒘恕＞瓦@么輕易地失散了,。‘世間好物不堅(jiān)牢,，彩云易散琉璃脆。’現(xiàn)在,，只剩下了我一人,。”

　　身心憔悴，連走路都要扶著墻壁的先生究竟如何在孤寂,、病痛,、死亡的大考中挺過來，浴火重生,，奇跡般成了一家三口的新生命?

　　極度悲痛中,，先生選擇翻譯柏拉圖的《斐多》，討論靈魂不死,。

　　一個人留下來“打掃戰(zhàn)場”

　　垂暮之年,，先生將一家三口的記憶訴諸筆端，感受漫長歲月悉心經(jīng)營的溫馨,，又仿佛在舔舐自己的傷疤,，甚至能聽到傷口裂開又開始結(jié)痂的聲音。這種溫馨中帶著殘忍,，在默然中自我療傷,，借沉痛的文字排泄身上的“毒瘤”，將“有毒”的負(fù)能量一一清洗,，用干凈悲愴的語調(diào)給至親者獻(xiàn)上瓣瓣心祭,。

　　先生一遍又一遍地抄《槐聚詩存》，追憶與錢鍾書一起度過的美妙時(shí)光,。

　　此后,，先生以老邁之軀發(fā)宏愿，悉心整理錢鍾書采百花而釀出的蜜——八萬多頁的中外讀書筆記,，一個人留下來“打掃戰(zhàn)場”,，在敲木魚式的療傷中，讓顛沛流離,、傷痕累累的幾麻袋筆記有系統(tǒng)有秩序地變成幾十冊皇皇巨著,，為讀書人顯現(xiàn)一代宗師的成長蹤跡。

　　96歲,，先生沉定簡潔的封筆之作——《走到人生邊上》,，在人生的邊緣自問自答，勸善說理,，和風(fēng)細(xì)雨，像小溪靜靜流淌,。所見之遠(yuǎn),，所及人心之深,，可謂宏廓遼遠(yuǎn)，穆然遠(yuǎn)上,，不可企及,，成了讀書人的枕中秘籍。

　　百歲前后,，內(nèi)心更新的先生懂得什么是正道,，并一以貫之身體力行，勤而不怨,，憂而不困,，思而不懼，至死維持著一貫的執(zhí)拗,。

　　美哉,，沨沨乎，大而婉,，儉而易,。

　　仁心慕義，見微而知清濁,，觀止矣!

　　苦身焦思,，終而得道

　　先生曾譯英國詩人蘭德暮年的《終曲》：

　　I strove with none.For none was worth my strife.Nature I loved，

　　and next to nature,， Art.I warmed both hands before the fire of life.

　　It sinks,， and I am ready to depart.

　　我和誰都不爭，和誰爭我都不屑,。我愛大自然,，其次就是藝術(shù)。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,?；鹞耍乙矞?zhǔn)備走了,。

　　去年的今日,，先生安然走了。

　　105年,，先生穿過生命重重關(guān)卡,，將所有負(fù)面因素轉(zhuǎn)化為珍貴的精神財(cái)富，一輩子堅(jiān)守讀書人的本分,，用自己干凈的言行點(diǎn)亮世人的心靈之燈,，成了人類百年的精神容器，精神史上新的標(biāo)桿。

　　苦身焦思,，終而得道,，人生若此，欲毋顯,，得乎!

　　(作者：楊國良,，系海南大學(xué)教授，《楊絳年譜》《楊絳：“九蒸九焙”的傳奇》等書編著者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