婆婆常說:給我一日三餐吃紅薯,,我都要得,。這雖是句玩笑話,但在婆婆看來,,紅薯確實(shí)好吃,,更勝許多山珍海味。
家里常年都蒸有紅薯,。紅薯洗干凈,,削皮切塊,用白瓷碟子裝好,,上氣后十幾分鐘就熟了,,可以隨時拿來吃。婆婆最拿手的是曬紅薯干,。有大日頭天時,,把紅薯煮熟切片,起早去天臺占個地兒,,把紅薯片鋪在塑料布上,,曬上幾天就行??此坪唵?,但切片的厚薄,晾曬的天數(shù),,沒曬過紅薯干的人還真不好把握,。北京市面上出九毛錢斤的紅薯時,都已經(jīng)秋末了,,日頭雖大,,但時間太短。婆婆怕紅薯曬不干,,便想了個辦法,。紅薯煮熟后,,把水倒掉,,改成小火,,干煸掉大部分水分后再切片晾曬。其實(shí)干煸后的紅薯甜糯有嚼勁,,已經(jīng)很接近紅薯干的味道了,,但婆婆堅持紅薯干必須曬過太陽才好吃,總要挑個大日頭天才肯起鍋,。
有時,,蒸紅薯吃膩了,婆婆會翻新個花樣,,比如把蒸好的紅薯捏成泥,,加點(diǎn)自己磨的糯米粉,團(tuán)成丸子,,鋪在洗干凈的荷葉上,,略微過水一蒸。一揭開鍋,,撲鼻的是混著紅薯氣味的荷葉香,,饞得人直流口水。
小時候,,家鄉(xiāng)小鎮(zhèn)的街頭常有小販現(xiàn)做現(xiàn)賣紅薯餅,。把紅薯切成細(xì)長條,裹上面粉糊糊,,交錯搭成網(wǎng)狀,,放到油鍋里炸至金黃,聞著噴香,,入口酥脆,。我曾和婆婆提過這紅薯餅,但婆婆從沒有做來吃過,。偶然閑聊,,我才知道婆婆是嫌油錢貴過紅薯錢。“我小時候,,要等過年才分得到豬肉,,熬成油,一小罐全家可是要吃一整年的,。”
不知誰起頭,,春節(jié)飯桌上又聊起憶苦思甜的話題。“以前過年,,一碗凍魚從三十吃到初一,,再從初一吃到十五,還只能用來待客。”老人家一想當(dāng)年就剎不住車:“那時候,,哪有五塊錢一斤這么好的米吃,。上面就一層薄薄的飯,下面全是紅薯渣子,。”
“紅薯渣子怎么做?好吃嗎?”我問道,。
“紅薯磨成粉,用篾篩鋪開,,大桶水往下澆,。水儲著做成紅薯粉拿去賣。篾篩上剩下的紅薯渣子先倒草灰堆里,,等把紅薯粉曬好了,,再來曬紅薯渣,有時候都漚得酸臭了?,F(xiàn)在農(nóng)村都拿來喂豬,。你說好吃不好吃?”
紅薯對婆婆而言絕不是只有香甜的回憶。
她懷我老公的哥哥時,,每家每戶還要出工分,,哪怕生病在床、懷孕在身也得跟著生產(chǎn)隊(duì)的人,,扛著鋤頭上山下地掙工分,。哥哥出生后,公公去煤礦做工,,她一個人在鄉(xiāng)下看著年幼的孩子,,婆家也沒人能搭把手,常常是一根舊繩頭把哥哥往背上一捆,,照樣下地干農(nóng)活,。婆婆個性要強(qiáng),人前從不吭聲,,背后不知淌了多少眼淚,。有時天不好,一年才收半年糧,,就得靠紅薯保命,。做飯前,把紅薯扔進(jìn)灶火里,,火熄了,,紅薯也煨熟了。趁熱掰開來,,金黃的紅薯熱氣騰騰,,暖了胃也暖了心,。靠著這救命的甜紅薯,,婆婆熬過了最難的日子,,拉扯大了兩個正直厚道的兒子。
聽到這些往事,,我不由想起梵高畫的《吃土豆的人》,,在昏暗的油燈下,,家徒四壁的農(nóng)人一家,,沉默地吃著桌上唯一的那盤土豆。那一家人的手,,遍布皺紋或是裂口,,畫家似乎刻意用臟兮兮的筆觸給他們手上留下了未洗的泥土。那泥土背后,,既有他們艱辛謀生的苦難,,也有他們對土地的深厚感情。
婆婆閑時暢想的老年生活,,是和公公回到鄉(xiāng)下老家,,守著那幾間紅磚房子,養(yǎng)只雞,,種點(diǎn)地,。門口那塊紅薯地,只要在春天插上秧子,,都不用花大力氣打理,,入秋就有遍地的紅薯。想吃了,,拿上小茅鐮下地,,順著藤,扯松表面泥土,,用茅鐮輕輕一鑿,,順勢一拔就能拉出一串紅薯。之前隨公婆回鄉(xiāng)下老家,,我曾見過那塊紅薯地,。遍地密密麻麻的紅薯葉里,零星藏著幾朵紅薯花,。白中帶紫的小花,,淡雅樸素,不像瓜藤的黃花攀緣在高高的架子上炫耀,,而是匍匐貼地,,挨著泥土,,沾著泥土,把果實(shí)藏在泥土里,。
婆婆常說,,自己勞碌一生,卻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可留給子女繼承,。她大字識不得幾個,,沒有可供裝裱掛墻的家書家訓(xùn),但她擁有的中國傳統(tǒng)女性那勤勞節(jié)儉的美德,,堅忍寬厚的個性,,言傳身教,又何嘗不是給子女們最好的傳承,,最好的家風(fēng)?(中央紀(jì)委監(jiān)察部網(wǎng)站 周振華)